横眉，俯首

图为鲁迅先生。宁炜供图

太阳渐渐沉了，只余一片余晖。

屋内寂静无声，他孤身坐在案前，没点灯，只是坐着，两指夹着一只彩凤牌香烟，微弱的火光照着，隐隐约约能看清他那一寸长的头发，轻阖的眼睛和浓厚的黑胡子下抿着的嘴。他大抵是在沉思，案上摆放着他未完成的手稿和各类报纸书籍。

窗外一声鸟鸣拉回了他的思绪，他将灯打开，咳嗽了几声，又继续伏案耕耘在那笔墨纸张间。他正在写的是《半夏小集》，写到“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，我情愿喂狮虎鹰隼，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”这句时，他指间的烟灭了，窗外传来几声犬吠，应景似的。他想起那些报刊上对他的讥讽，不禁笑了笑：“这骂战倒是‘挤’得我多读了些书，譬如关于‘唯物史观’的书籍”。他这般想着，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来，还未点燃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，好不容易才止住。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烟，想起前些日子，他的一个已成国民党高官的学生来拜访他，还说想将他的名字从通缉令上抹去。他当时拒绝了，说“自己余命已经不长，通缉令这种东西是不妨让他去的”。是啊，这样的身体，他已然有数了。早在之前，也有人建议他去苏联养病，但是他不愿，他在上海还有斗争，还有任务，去苏联他就完不成他的任务。况且，那些敌人也是搞不掉他的，那些人只有将他捉去杀掉。“敌人一天不杀我，我就能拿笔杆子继续斗一天。”他点燃那支烟，夹在嘴里，烟雾缓缓上升，他继续写那未完成的文章。

夜逐渐降临了。

写完那最后一句，他将手稿收拾好，准备明日交付给内山完造发表。他瞥了眼桌上的报刊，那是十月九日的报纸，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天，那天红军一、二、四方面军在甘肃会宁成功会师。他听闻这消息时十分高兴，连笑了好几声，甚至笑得咳嗽。

窗外领居的灯一盏盏地相继灭了。

他将报刊整理好，又开始阅读起青年人写予他的信件。信中不乏对他身体的关心，让他注意休息。这让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宋庆龄劝他住院的信。不过他仍想与生命赛跑，在这不多的余命里多写一点文章。他不怕死，他固然不怕，他早在一月前发表的文章《死》谈了他关于死的看法。他不愿去设仪式去祈求他人的宽恕，“让他们怨恨去，我一个也不宽恕”。

他认真地看着那一封封信件，时而皱眉，时而微笑，灯光照着他的身子，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。偶有咳嗽，他也用抽烟的方式强撑起精神，给那些青年人回信。这些青年人的文字，让他想起了前些日子与他交谈的年轻木刻作家。他们的眼睛里有光，那是对未来的希望和向往。他想，若以后都有这般的青年人，也不算太糟。他喜欢那些艺术，他自己也收集了许多金石拓片和汉画像石拓片，正准备去研究着出版。想到这里，他加快了自己手上的速度，在灯光下继续他的耕耘。他那许久未打理的头发，依旧不屈地抖擞着，挺立着。

天渐渐亮了。